1、打小兒我就能看見些不同尋常的東西,旁人看不見的,見識這故事時就是這樣。那時我還年輕——年輕氣盛,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並不當作一回事。見鬼見神也好,獨自出遊也好,那時候覺得都沒什麼要緊,有一次就這麼給風雪阻在瞭路上,好歹還有座破廟能擋一擋。
2、我就是在那個大風雪的夜裡,在那座廟裡,遇見瞭他們。演傀儡戲的老人,和他的木偶。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。老爺子破衣爛衫,年紀足夠半截身子入土,隨身沒半點值錢玩意兒,除瞭那木偶——那木偶是個嬌貴女孩兒模樣,做工太好,嬌貴鮮艷得像剛描畫出來似的,神情栩栩如生,眼角掛著一滴淚惹得我都心猿意馬,好險沒伸手去接。自然也是接不著的。
3、偶遇也算有緣,夜深雪大無事可做,我同老爺子湊著一堆火邊烤邊聊,話匣子一開便合不攏,聽他嘮嘮叨叨多半個時辰,從前事講瞭個底兒掉。講他小時候何等貪玩,一聽見盤鈴聲就收不住腳,知道是演牽絲傀儡的賣藝人來瞭,就奔著那小戲臺子去,給三尺紅綿臺毯上木偶來來往往演出的傀儡戲勾瞭魂兒,一高興,幹脆學起瞭傀儡戲。傢裡打也打瞭罵也罵瞭,見是真止不瞭,也隻好由得他去。就這麼入瞭行,也演瞭一輩子。
4、漂泊過多少山水,賣藝的到底都是賣藝的,除瞭年輕時一股逍遙浪蕩的勁兒,還能剩下什麼呢?沒個傢,沒個伴兒,一輩子什麼都沒剩下,除瞭這麼個陪瞭他一輩子的木偶。老爺子沒說完就哭瞭,拿補丁摞補丁的袖子揩臉,揩瞭再揩也揩不凈。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,順著他口風哄瞭兩句,幹脆求老爺子亮亮手藝。
5、其實我看不太懂戲文裡咿咿呀呀悲欣交集,但那伴著盤鈴樂翩翩起舞的木偶美得觸目驚心,縱然知道隻是絲線牽出的舉手投足,也活瞭似的叫人忍不住想挽手相攙,看完叫人不得不嘆一聲:真不愧演瞭一輩子。我由衷說:老爺子您可真不愧演瞭一輩子。老爺子聽著這句,也抱著木偶笑瞭笑,笑完,臉色就變瞭。一輩子啊,一輩子就幹瞭這麼一件事兒,活成這麼個慫樣,就這麼糟踐瞭自個兒這一輩子。怪誰?還不是怪這玩意兒。他盯著懷裡那精致木偶看瞭半天:大雪滔天,棉衣都置備不上,這一冬眼看都要過不去瞭,還要你做什麼呢?都不如燒瞭——還能暖暖身子。還沒等我回過神來,老爺子手一揚,木偶就進瞭火堆。我攔也攔不住,話都說不出,滿腦子隻剩一句可惜。
6、然後那一幕,我此生難忘,火光舔過木偶一身綺麗舞袖歌衫,燎著瞭椴木雕琢的細巧骨骼,燒出嗶嗶啵啵響動。那一瞬間它忽地動瞭,一骨碌翻身而起,活人似的悠悠下拜,又端然又嫵媚地對著老爺子作瞭個揖。它揚起含淚的臉兒,突然笑瞭笑,咔一聲碎入炭灰。
7、那晚的火燃得格外久也格外暖,分明沒太多柴火,一堆火卻直到天光放亮才漸漸冷下去。拼盡全力地,暖瞭那麼一次。暖瞭那麼一次,孤單瞭一輩子。老爺子此刻才忽然明白,對著灰燼嚎啕大哭:“暖瞭,卻也真的隻剩自己孤單一人瞭”。